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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08-11-22 访问次数:2869
零点一刻,一座静悄悄的首都。雨水像一层黑色油漆,使街道最暗处也渗出光亮。雨廊,岔路,街面冰冷,偶尔滑过的有轨电车像一粒骰子叮叮当当。自苏黎世跳上每小时仅一班的夜间火车,由瑞士的上海,赶赴瑞士的北京。瑞士国土宛若一幅拼图,任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及拉丁罗曼语居民各踞一方,以联邦制、民主制、中立原则为政治衣钵,伯尔尼绝非该国最强悍城市,却居位折中——苏黎世经济蓬勃,日内瓦蜚声国际,二者各为德法语区心脏,邻近德法二国,若选其一,必致利益天平失衡——1848年联邦宪法遂规定,地处瑞士版图中心且位居德法语区交界地带的伯尔尼为首都不二之选。
1983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的瑞士首都伯尔尼古城获得如此评价:伯尔尼古城,公元12世纪建在阿尔河环绕的山丘之上,1848年成为瑞士的首都。古城保留了16世纪典雅的拱形长廊和喷泉,而主体建筑则在18世纪重建。
伯尔尼城至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自1848年一直是瑞士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伯尔尼亦称熊城,东、南、北三面为阿尔河(Aare)所环绕。1191年,柴林根家族利用这一半岛状地形,构筑城池,并以柴林根公爵某次狩猎捕获的第一样猎物命名城市。于是,某只偶然且命定的熊儿一跃而出,扑入传统,冠名城市,登陆城徽,一举成为伯尔尼州市之象征,沿袭至今。
诗人也称颂石头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以为:“这座城市处于如此美妙的秩序之下,给人带来一种稳固感,庄严感。这些房屋都是灰色的,由石头砌成。它们宽敞、肃穆,却丝毫不显得沉重或拥挤。”热爱树木、花卉与湖水的浪漫主义诗人,也称颂石头构筑的城市——因为秩序,因为石头构筑的秩序接近自然赋予的稳固、宽敞、庄严与肃穆。我们今日所见,与华兹华斯时代并无多大不同,旧城依旧,依旧生机盎然。站在阿尔河东岸,自山坡向市区回望,伯尔尼一如苍翠汪洋中一尾扭摆的巨鱼,灰色的身躯,波涛般起伏,街衢纵横,托浮出红色屋脊下片片微张的鳞甲。
旧城最初木构的建筑,早已被中世纪历次大火吞没。华兹华斯眼里的美妙秩序,留存至今的主体建筑,多为18世纪沿袭历史风貌的重塑之作。但拱廊与喷泉,石头城里最耀眼的项链与坠饰,却是劫后余生的宝物,其中11座喷泉均可上溯至16世纪中叶。
前一年夏天,瑞士北部,沙夫豪森(Schaffhausen),我第一次邂逅德语区旧城里的喷泉。确切地说,那是石头街心冒出的根根柱像,脚踩石碗中任飞鸟、路人随意取用的汩汩清泉,天晴时金光熠熠,蒙雨后忧伤黯淡,自是街巷间最传神、传情、画龙点睛的笔触。
伯尔尼号称“泉城”,街心喷泉更是随处可见:医院街“风笛手泉”、市场街“节饮女神泉”、谷仓广场“吃小孩泉”、克拉姆街“柴林根泉”、正义街“正义泉”、信使广场“信使泉”……或传说,或神话,或故事,或历史,或寄托理念,或追忆往昔,一路看将下去,尊尊精美,座座威仪——喷泉立柱千姿百态,多希腊、罗马柱式遗风,柱梢人兽、精灵、鬼怪,皆浓墨重彩,鲜活如生,若夜半游荡,置身其间,好似坠入一座断线风筝般脱手而出暂别现实的世界。
既是“泉城”,雨量自然丰沛,中世纪起,伯尔尼便已筑起拱廊——专拣那沿街屋舍,令底层退让,令二层借廊柱骑街,门前便道遂成风雨无阻之廊道。今日旧城之内,大街两侧,拱门连绵,廊道相衔,径以七八公里之总长蜿蜒作欧洲石砌拱廊商业长街之最,且以火车站前医院街至克拉姆街钟塔一段最为别致。
从相对论到创世说
克拉姆街,1903年至1905年,伯尔尼专利局一名小职员曾寓居此处,49号。他在这里结婚、生子,创立狭义相对论学说。这位当时默默无闻的三级技术员,就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如今,他的旧居藏身形形色色珠宝店、钟表店、古董店、时装店、巧克力店、甜食店、咖啡店、饭店交织而成的伯尔尼商街奏鸣曲中,安安静静,毫不显山露水,若无众里寻她之心,便是一处极易错过的所在。
自狭义相对论的襁褓向克拉姆街高处步行,不多时,便来到大街西端,一座建于1530年、前身为13世纪城门的钟塔前。
复杂的、精密的、耀眼的机器,企图向中世纪混沌开战的机器,上下两只钟盘,既可报时,亦可追随天象。正午将至,钟塔如磁石,将街心、廊下远远近近的游客悉数吸附身前,古朴的、原始的、笨拙的诗意——敲钟的偶人、挥舞乐器的“时间老人”、展翅啼鸣的公鸡、鱼贯巡行的熊儿随着钟声一一现身。马戏般嬉游,魔术般炫技,直教数字时代的观众恍惚间仿若撞见一群机械时代奔涌而出的翼龙和湖怪。
克拉姆街东南,近河岸处,巍峨矗立一座芒斯特教堂。据称,此乃瑞士最重要的晚期哥特风格天主堂,始建于1421年,塔楼至1893年方告完成,教堂大钟系1611年铸造,重达10吨,堪称瑞士之最。
自芒斯特广场走向教堂,先是喷泉,后是空旷,花瓣落向池水,自行车暗影印上石砖,日光,热浪,广场倾斜披挂,一路滑落,滑落,直至跌坐教堂门前。
我们一味仰望塔楼,险些错过大门上方一簇精美浮雕——门楣叠进,天使翩翩,玫瑰花窗之下堆塑众多传神人物,个个灵动、细腻,仿佛吹一口气,便要将最后的审判提前上演人间。教堂内部,神就是光,午后的日光以哥特教堂希冀的方式穿窗而入,既打亮彩色玻璃描绘的画卷,亦照拂试图穿越光明进入真光的灵魂。在这里,美之现象是标志,表明不可见之美之真实。
自爱因斯坦故居至钟塔再至教堂,正是自相对论至天文学再至创世说的倒叙。“真理”一再变迁,西方文明却根系一脉:上帝智慧与希腊理性,汇入同一河流的两股河水,既带来宇宙连贯一致的确信,也催生创造性阐释的花朵。西方探索“真理”的先驱,每逢大惑,常常坠入似乎有悖科学原则的追问,乃至归复上帝智慧创造世间万物的结论,寻根溯源,正是其所置身那一文明动因之召唤,身世所系,如何跳得出如来佛掌。
查理·卓别林玫瑰
过河,上山。自旧城东缘尼德格石桥过河,拣一箭山路,一面眺望渐渐浮于眼前的伯尔尼全景,一面走向山顶那座“一年长占四时春”的玫瑰花园。
玫瑰,美玉或珍珠,亦指近世怒放全球痴汉怨妇心中那一样蔷薇科蔷薇属植物形式的情感巧克力。伯尔尼玫瑰花园育有两百余种卉木,多为蔷薇属近亲,由中国月季、突厥蔷薇、黄玫瑰、欧洲玫瑰、香水月季、多花蔷薇、野玫瑰、光叶蔷薇一众原种于数百年间杂交而成,早已抹去中国古人眼中玫瑰、蔷薇、月季之别,不再是杨万里《红玫瑰》所谓“非关月季姓名同,不与蔷薇谱牒通”,却是兼集众妍之美,任花型肥大、花香馥郁、花色繁复且花趋四时,真正如苏东坡《月季》诗云“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自是更为胜任情爱绚烂的映照或莫须有幻境的投射,名至实归于徐夤笔下《司直巡官无诸移到玫瑰花》中“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
玫瑰或月季或蔷薇,中文花名多具诗意,如清《月季花谱》所载,或曰国色天香,或曰飞燕新妆,或曰洞天秋月,或曰汉宫春晓,或曰六朝金粉,或曰西施醉舞,至情至性,至境至美。伯尔尼玫瑰园里走一遭,猛然发现,西人命名花卉,却是别样思路——每有新鲜品种,无论身藏“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的奇趣,还是高举“断日千层艳,孤霞一片光”的妙意,多被不由分说归入某一诗情画意里毫无相通之处且过世多年的名流麾下。我们逛着,看着,惊叹着,不知不觉,劈面相逢一丛“查理·卓别林玫瑰”,它没戴礼帽,没穿燕尾服,红嘟嘟的小脸,教人没法辨出这就是银幕上面色苍白的流浪汉。你好,再见,向伟人致敬——千百株娇艳,兼任殷勤遍地的墓碑。